生活着你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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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学佛之后，我妈才偶尔提起我的爸爸。她判断我有足够的坚强和成熟可以承受，她也终于有个人可以说起这些过往。

他的优秀，他的帅气，他的正直，他的善良，他略有些忧郁的性格，他突如其来的生病，他失败的手术，他的墓地，以及他那似乎笼罩着诅咒阴影的家庭。

我妈也会感慨：当时也有可能不嫁给他，因为订婚之后，还有别的女同志给他写信，是你姥姥姥爷特别相中。但又笑着说，可是，那样就没有你了啊。

我的一位姨妈，和她的丈夫，特别怀念我爸。两个人经常相拥而泣，年过半百的姨夫甚至会梦到爸爸病好了而兴奋地哭醒。他有次跟我讲了爸爸确诊那天的全部经过，以及后来在医院照料时自己的脆弱和绝望。

今年年初，爸爸的四弟在家宴上突发脑溢血，在ICU躺了几个月之后离世了。我见过他几面，他有着和爸爸一样的眉毛。

我妈一边感念上师的加持，因为那天哥哥突然不想出门而没有参加这一场酒席，一边用充满着宿命的语气说：“他刚把东北的房子卖了，说要在老家定居，挣了一辈子的钱也都花在医院了。老人们都说，这就是赶着回来，不想埋在外面。”

至此，爷爷的五个儿子，已经离世了三位，除了这位四叔，还有两位走在他老人家前面，一个因另一个而死，另一个愧疚半生后郁郁而终，也是脑溢血，猝死在厕所。

爸爸去世后因家族争夺哥哥的抚养权，对簿公堂后长时间地断交，我和这些血脉至亲的离世隔绝得很远。和姥姥姥爷这边父慈子孝、儿孙绕膝的幸福大团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人间的悲欢，相通也好，不相通也罢，桩桩件件构成这了结缠缚的一生。

我偶尔会接触到一些死亡信息，有些笼统只有亡人的名字，有些会详细描述亡者的经历。说实话，我并不能感同身受失去亲人那一刻的痛苦和不知所措，以及剧痛之后的怅然，这些对我来说都很陌生。

我深刻经历过的是，几乎一生没有父亲的缺失，怨，恨，自责，嫉妒，逃避，无奈，故作坚强……这些情绪，至今有些仍然饱满地呈现在我哥哥身上。他其实是个好人，连雨中在地上挣扎的小鸟也要抱回家喂养，但又无法自拔地伤害自己和身边的人。

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因为佛法的解救，我大概也会这样度过半生吧，成为一个心里有爱，却不会表达爱的人，这比生性冷漠更销磨幸福。

这么多真实的负面情绪，他人劝慰、自我开解、酒精麻醉……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因为这不是依靠劝说就能消解的心情，而且谁又有耐心一直陪伴着宽慰呢？

时间越长，乃至对逝者记忆模糊，这都是不会改变的烙印。

失去亲人，成为一种人生的属性，不需要刻意去想，不需要别人提醒，就像知道自己是一个人类一样，成为生命无法抹去的背景。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如果用超越相思的心去读这句话，便是如此。

可是，最近我常常会忘记，当醒过神来，发现似乎有段时日没有想起来爸爸，才恍然，原来已经融入血液的事，有一天也会消融。

有的苦事忘了也罢，但是这件事，我却不想淡化。并非还没有被痛苦折磨个够，而是，这正是我努力的动力之一。

刚学佛时，对轮回有了“这是真理”的信心和强烈的好奇，特别想知道爸爸去了哪里。但这种问题，即便有机会问上师问达森堪布，轻易是得不到正面回复的，尽管我确信他们当然知道。之后，从为爸爸做佛事的内容和数量上，也能知晓一二，是否在极痛苦处、是否又减轻了一些。

不过，后来也没那么好奇了，消减掉急于知道结果的心态是这样的，虽然有点奇怪但能说服我自己——我不知道结果的话，为了爸爸更好、再好就不会松掉这口气。

这背后，有一个我目睹的现实原因，很多道友找人看了自己亲人转世或者往生与否之后，自己的修行劲头一泻千里。不知道是觉得在极乐世界有了亲人自己便有了靠山，还是认为超度亲人的发心，已完成。

但是，不要说别的刹土，仅仅是从娑婆过去极乐的每个众生，都做过我们的至亲，可现在自己不仍在轮回里吗？而且超度亲人这个责任的期限，是可以和“乃至虚空世界尽”划等号的。

其实，能回答这种问题同时又让我死心塌地相信的人，这世间并不多。而我不再想去问瑜伽士问空行母爸爸在哪里，也是出于一种确信——我这样做，爸爸一定会解脱。原因就是一句话和一件功德。

一句话，“失去亲人不是你的错，遗憾可以弥补”。

一件功德，圆满念诵弥陀圣号。

甚至对我个人来说，其他善法所带来的超荐父母的强大威力，都不如这句话和这件功德带给我的希望大。

对利益逝者来说，有的人觉得供僧功德足够大了，有的人觉得出家功德足够大了。当然诸如此类的善法连虚空也无法容纳其功德之大，我非常有信心。

之所以不同的人有自己更愿意去做的，是因为每个人跟种种善法的因缘不一样，我的因缘大概就是这样。

2013年，《生命这出戏》第一版刚刚面世，刚看到这句话时，自己心里那堵建了几十年的坚实铁壁，瞬间被粉碎了，透出来温暖的光。

以前家里没人提起爸爸名字，也看不到一张他的照片。现在我会把我拥有的他唯一的照片放在手机里，尽管是一张遗照，想着一旦有机会见到上师，就拿出来祈请加持。

而当我把爸爸的名字填写在念诵佛号的报名表上，真正开始为他念第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时，心里也有光。

我用他给的身体做的每一件善法，即便不刻意回向，这所有的功德，都是他的，全部是他的，是我对他最好的思念。

他虽未养育但并不亏欠什么，我虽未承事膝下但也没有太大的遗憾。

再说回来，在淡忘了有亲人去世的这短暂时间里，从苛刻的程度细细思量下，果然，自己的修行状态，有些机械。功课本上增加的数量也不少，但心没有很大的改变。

我了解自己的毛病，是太容易给自己划定安全界限了。我也坚信此生，解脱唾手可得。对上师的虔信也会被自我侵蚀，这失去判断的错误安全感，会让我觉得，连往手心吐口唾沫的功夫，也可以省了。这已经是很紧急的预警了。

还好，这种叫不上来具体名字、夹杂着四分傲慢四分懒惰的心态，被它裹挟的时间并不长，希望日后不要有，如果出现了，就祈祷上师加持让我再快一点清醒过来。

失去亲人，的确是痛苦的，可人生哪件事不苦呢？

甚至在某个阶段，连修行看上去也是痛苦的，尽管我努力地、笨拙地像上师说的那样，心怀温柔地对自己对他人，仍然避免不掉刮骨疗习气之毒的苦。

可这也是唯一能带来安乐的“苦”了。如果这个苦不想经历，就真的，不会再有快乐的机会了。

虽然痛苦给我带来了很多启发和勇气，感恩痛苦？也的确会有，但我仍然想，能不经历就别经历吧。

有时候心稍微打开一点时，也会回头看着这些个曾经刻意逃避、永不愈合的伤痛，它们有更复杂的成分在里面，会让自己的心柔软下来，会理解逝去的人，不再责备和抱怨。比如，无能为力的爱。

我妈回忆，在生命的尽头，一米八多的爸爸瘦到80斤，他在病床上说：

“这样也好，我把你们娘仨以后要受的罪，都受完了。希望你们以后都别受罪，我也知足了。”

他真是值得。

三宝惭愧弟子于思亲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