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我从未公开却渴望分享的亲身经历。那是2016年的春天,我刚从法国回来,身心还陶醉在巴黎的艺术天堂,却因为触犯深圳的禁摩令,被关进了拘留所。
等待我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走在去狱室的过道上,沿途的犯人用各种目光扫视打量,好奇的、冷漠的、幸灾乐祸的,有人吹起口哨,发出阴阳怪气的声音,这或许是他们对新来者的欢迎仪式吧。
终于被带到一个狱室。里面有两个通铺,十来个人横七竖八躺在上面。我被安排到一个正对厕所的位置。厕所只有一个不到半米高的隔墙,基本上是全开放式的。整个狱室充满了刺鼻的臭味。我本能的把厕所冲洗了很多遍,异样的举动引来了其他人惊愕和不解的眼光。
第一个无眠的夜,除了臭味,就是此起彼伏的鼾声,以及时不时传来“放我出去”的呐喊声和狱警的警告声。
我辗转难眠,开始寻思如何在这个拥挤而令人难以忍受的环境里,同那些与我格格不入、有着迥然不同的生活状态、却都一样失去了自由的狱友一起朝夕相处、共同度过未来的十天。
“十天,起码十天。” 这是我被关进来时,拘留所的人告诉我的。
第一个晚上,我就这样恍惚在黑夜的灯光下躺在那群人身边。后来难受了,我干脆像往常一样三点多钟起来,开始打坐。慢慢地,我的心静下来了,开始接受失去自由的现状,也意识到自己所有的行动都将赤祼祼地暴露在狱友的眼光和狱室的监控仪之下。
既然如此,就权当一次特别的闭关修行罢了。
第二天早晨六点,大家都被叫醒。早餐只有白粥供应,也有人来送开水。早餐后,一起唱2遍国歌。中餐和晚餐会有一些荤素搭配的菜饭。下午也要唱两遍国歌。每隔一天,下午3点全部人都要集中,到电教室去看宣传片或听讲座约三十分钟。除了这些安排外,所有的时间我都在打坐、诵经 。
我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白天打坐时,耳边不时传来各种粗俗刺耳的对话,有时候,他们会因为某些问题大声争执起来,有时会听到窗外监管人员的呵斥声。但我依旧安静地闭目静坐。渐渐地,这些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细微。
有一天,我正坐到入静,忽然闻到一阵臭味,我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既恶心又尴尬的场面:在我床对面的厕所里,有个人正光着屁股蹲大便。当他看到我突然睁开眼睛时,猛然对我大喊:你要干什么?。
他慌乱而尴尬的神色像似被我吓了一跳。
突然,有人碰了我一下,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我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狱友都围了过来,惊愕地看着我手中的佛像。
最前面站着的是一个刻满纹身的大个子,模样看上去很凶。他一直盯着我,我回头,照旧只管雕刻,不理会他。后来,他凑了上来,问我:每天打坐、念经、雕佛,有什么用呢?
”我说没用,除非你自己试一下。“
那天晚上,他居然请我教他打坐,等他坐好,我对他念了三遍心经,他竟然可以坐很长时间,为了避免引起狱警的怀疑,我提前拍了他三下,让他下坐。
第二天早上,当我醒来,看见床头摆着一杯水。他告诉我,困扰他多年的恶梦昨晚终于消失了。为了表示感谢,他为我倒水,还帮我叠被子。他还告诉我,在别的狱室时,他曾听说拘留所里有一个怪人,每天打坐、诵经、雕刻佛像。现在,他感觉非常幸运能跟我关在同一个狱室里。
从那时开始,他开始叫我“师父”,每天睡前都让我带他打坐,而他再也没有做过恶梦。白天,如果大家围观我雕刻佛像而遮住光线时,他就会大声呵斥大家让开。
“师父,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这样安静、专注的雕刻,而且还是在肥皂上雕刻。我儿子快读大学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是看场的,我一直想转行,但不知道干什么好。这一次,看到你把一个没用的肥皂,在这样的环境下雕成一尊佛,我真的非常惊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会相信。这一次出去,我决定转行了。”
“师父,我不是第一次因为吸毒被关进来。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在拘留所,在大家都讲脏话、冒粗口、抱怨的环境下,如此安静地雕刻一尊佛,真是太让人惊讶了。其实,我也知道吸毒是有害的。几年来身边吸毒的朋友们一个个死去,妻离子散,我知道自己以后也会那样。我也尝试过戒毒,但一直没成功,也觉得自己不可能戒掉了。这一次,你给了我希望,我亲眼看到你把一个废弃的肥皂雕刻成佛像,对我来说,这就是奇迹。所以,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有可能的。这次出去后,我打死也不进来了,我决心彻底地把毒戒掉。”
“师父,你能教我打坐吗?很多人觉得我很凶,其实我只是害怕被别人打才假装的。我经常做恶梦,睡不好觉,看到你那么安静,我真的很羡慕,我也想让自己安静下来。”
“师父,我觉得对不起父母,我已经很久没去看他们了,这次出去,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他们,然后,找一份工作好好做人,赚够了钱,就去买你的画!”
……
就这样,我教他们打坐,放松身心,他们则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我的感谢。比如给我一包榨菜、一个苹果、一个面包等。其实,他们的内心也很纯真、很善良,只是生活中的种种困扰,让他们迷失了自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在与他们的相处中,我也被他们的善良感动,也重新认识了某些东西。
走的时候,我数了一下墙上的刻痕,一共1800道,这段时间,我每背诵一遍心经就刻一笔。与我相处了十天的伙伴们一再确认我的手机号码,有的人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生怕再也联系不上了。
也许,我该选个日子,把佛像送回拘留所了。